说起丹麦童话,首都哥本哈根可以说是童话气息最为浓厚的历史名城。
作为丹麦的首都,那里有着安徒生笔下的小美人鱼,也有见证了丹麦王室兴衰的阿美琳宫,而宽松的社会氛围也意味着即使只是在哥本哈根点上一杯啤酒享受下午也相当惬意。
但令人有些奇怪的是,从地图上审视哥本哈根,你会发现这座城市在丹麦国内的位置并不讨巧:
它位于整个国家的最东面,甚至是一座横跨两个岛屿的城市,远离丹麦国土主体日德兰半岛。这并不符合一般国家选择首都的原则。
丹麦领土的主体夹在德国与瑞典之间,首都哥本哈根地跨两岛,直面强国瑞典,颇有种天子守国门的感觉。
近年来,丹麦国内也有一定的呼声想把首都迁到日德兰半岛中部的奥胡斯,却往往归于沉寂。
这背后有着怎么样不为人知的始末呢?
是边疆还是中心
哥本哈根的确位于今天的丹麦东部边境,但这只是现代国家疆域制造的印象。摊开丹麦鼎盛时代的地图,你会发现哥本哈根那时候位于整个王国的正中心地带。
14世纪初的欧洲格局,丹麦王国的疆域是地跨厄勒海峡两岸的,相比今天,多出了瑞典南端和德国北端部分地区。▼
撇去遥远的格陵兰和法罗群岛不算,那时候的丹麦管辖的本体部分,除了现代仍然留在丹麦境内的日德兰半岛、菲英岛、西兰岛、洛兰岛和包裹在其中的其他小岛屿以外,还多了一块今天属于瑞典的东方国土斯科讷地区。
历史上更大的丹麦主要大在两方面。一个是瑞典南端(大致瑞典今天的斯科讷省和哈兰省),另一个就是德国北部的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州。▼
如果要从这些领土的获得顺序来看,这块现代已经不属于丹麦的土地,其实才是丹麦自己的“龙兴之地”。作为维京人的后裔,丹麦人的先祖就来自这块位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的土地,通过一系列掠夺性的战争和政治联合才控制了后来丹麦位于中西部的领土。
这是一次大约发生在公元十世纪的北欧海陆领土整合,哥本哈根的重要性也正是在这个阶段开始凸显的——位于城市以东的厄勒海峡,为这座城市的地位提供了理由。
今天的厄勒海峡是丹麦本体和瑞典海疆的分界线,但从更大的海洋视角来看,厄勒海峡的作用不止是边境,更是沟通大西洋(北海)和波罗的海的最短通道。
从大西洋到波罗的海,要经过斯卡格拉克海峡、卡特加特海峡,到丹麦东部有多条通道可以选择,最近的便是厄勒海峡。▼
虽然波罗的海沿岸并非传统上的海洋强势地区,但能够完全掌握这座半封闭海洋的出入口,也为丹麦人提供了不可多得的海洋优势。如果他们能在对手们动手之前,在厄勒海峡附近建立一座海洋堡垒,那将会成为一座旱涝保收的天然收费站,真正利用好整个北方的海洋权。
欧洲五大海运通道:大西洋-地中海、地中海-黑海、地中海-红海大西洋-北海、北海-波罗的海。厄勒海峡是北海-波罗的海的一连串海峡之一
当然由于厄勒海峡本身长近120公里,只通过一座城市覆盖整个过境范围是不现实的。除了位于南端的哥本哈根,丹麦人还可以选择海峡北侧两岸的赫尔辛格。
海峡两岸有两对城市,哥本哈根与马尔默、赫尔辛格与赫尔辛堡。前者已经修了陆上通道,后者有紧密的水运相连。
赫尔辛格如今仍然和对岸瑞典的赫尔辛堡保持着密度世界前列的24小时渡轮,是厄勒海峡北部的重要城市。14世纪开始,丹麦王国也确实将这里改造成了堡垒和海关,因《哈姆雷特》而闻名的克伦堡就位于赫尔辛格。
下图是瑞典这边的赫尔辛堡。▼
海峡对面则是丹麦的赫尔辛格。▼
可惜这座城市周围农业条件不佳,很难满足鼎盛期丹麦王国首都的粮食需求,因此从一开始就不是作为首都的好选择。相比之下,哥本哈根虽然没有那么险要,但地形相对平坦,在大城镇建设方面有先天的优势。
更何况,在离哥本哈根不远的波罗的海南部,厄勒海峡带来的咸水令这里盛产鳕鱼、鲱鱼,丹麦渔民可以不在北海参与渔业竞争便捕获充足的蛋白质,哥本哈根的优势就更加明显了。
现在人们已经不再为食物发愁,但中世纪出海都是冒着很大风险的
哥本哈根之围
确定了哥本哈根首都地位的,是丹麦历史上可能最著名的国王:波美拉尼亚的埃里克。
1416年左右,他在同教廷的斗争中,为王室争取到了控制哥本哈根(当时还只是一个城镇)这座重镇的世俗权力,并在当地大兴土木,建设海军,兴办大学,令哥本哈根领先于其他丹麦城市迎来了中世纪晚期。
埃里克不是一个简单的埃里克。他在挪威是埃里克三世,在丹麦是埃里克七世,在瑞典是埃里克十三世……
其实能把这样一座关键城市从教廷的控制范围内剥离出来,仅靠一个丹麦国王的头衔是不够的。
当时北欧存在的政治实体,是基本以今天的丹麦、瑞典、挪威为主体,以丹麦为核心的卡尔马联盟。三国约定共主,而埃里克就在那个时候统治着这三个国家,凭借着这个超越一般王国统治者的身份,他才有了和教廷掰手腕的资本。
1423年欧洲大致状况,北欧三国合体为卡尔马联盟,表面上实力大增。▼
但卡尔马联盟本身并不是一个稳固的联盟,它建立的基础,是抹除了瑞典这个参与者的大量利益。
以海岸线为例,当时的丹麦在老巢斯科讷地区的基础上,又向北控制了今天属于瑞典的哈兰省和克鲁努贝里省。而与丹麦过从甚密的挪威,则从北方南下,将触手伸到了维纳恩湖以西。
相当于三家合体,但丹麦和挪威在内部蚕食瑞典。
如果这种蚕食的结果保持下来,现在瑞典的地缘环境显然会相当恶劣,毕竟瑞典全国最有价值的土地都集中在南部。
也就是说,整个卡特加特海峡东岸,他们只给瑞典留下了哥德堡这一个港口,逼迫瑞典与波罗的海东岸的立陶宛人较劲,争夺所剩不多的生存空间。
意味着瑞典人的生存空间被极大压缩,如果瑞典人完全转向东面发展,放弃西海岸,恐将再无翻身之日。
如此严苛的压迫,对于瑞典人来说自然是难以接受的。再加上当时瑞典外贸收入以向德意志城邦出口铁矿为主,而丹麦却为了争夺波罗的海控制权长期与德国的汉萨同盟处于对立状态,严重动摇了瑞典权贵的利益,终于在1520年激起了瑞典起义。
起义不久被扑灭,但丹麦国王出尔反尔,将投降的贵族尽数屠杀,与残留的瑞典反对派从此结下了梁子。在此后爆发的瑞典解放战争中,瑞典人技高一筹,正式脱离了卡尔马联盟。
但彼时北欧三国的版图却碍于法理,并没有质的区别,脱离了联盟的瑞典依然被丹挪两国卡着出海口,在陆地上的接触面积也太大,想要守护独立的果实并不容易。瑞典人想要破局,首先还是得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的丹麦领土入手,解决了丹麦,跟班挪威也就不在话下了。
此后的一个世纪,双方摩擦不断,但毕竟两国国力平衡,始终没能分出高下,国境线也始终在今天的瑞典境内僵持,没有质的区别。
如果当时的局面延续下来你没有改变,瑞典南部温暖地带的大量城市,今天都要姓丹了。
转折发生在17世纪中叶的第二次北方战争期间。当时的瑞典国王查尔斯十世渡海参与了欧洲大陆上的权力竞逐,再横扫了波兰立陶宛联盟。瑞典国内空虚,让丹麦看到了再次吞并这个老对手的机会,但1657年的冬天出奇寒冷,丹麦挪威联军的战舰被冻在港湾无法出动,只能明年开春再战。
瑞典军队还是很强的,横扫波兰立陶宛。相比海军,瑞典在陆军方面有更大优势。
瑞典国王的头脑就灵活得多了。既然海面冻结无法行船,何不直接将其视为陆地?
瑞典陆军于是在海面上长途奔袭,包围了首都哥本哈根,逼迫丹麦人签订了城下之盟《罗斯基勒条约》,约定将丹麦位于半岛南部的所有领土全都归还瑞典,而挪威也交出了特伦德拉格省(Trøndelag)。
北欧三国如今的疆域形态,便在这第二次北方战争中基本奠定。
将错就错的首都
丹麦人失去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的“龙兴之地”,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必然。
从丹麦内部面临的压力来看,随着丹麦南方德意志城邦逐渐形成共识,过去只能以汉萨同盟这个各怀鬼胎的非政府组织挑战丹麦在北海和波罗的海利益的德意志人,将会在陆地和海洋两个方向上对丹麦形成威胁。
在瑞典的压力下,丹麦人退出斯堪的纳维亚半岛,而下个世纪,就是德国人南面攻过来了。
这样一个陆地强邻的崛起,也就意味着无休止的陆战,这是丹麦人最讨厌的东西。一个侧面印证是,在瑞典人从哥本哈根撤兵之后,丹麦国王要求迁都到西部的提议,被大臣们以新都可能会在陆地上被包围否决了。
因此即使没有瑞典国王当机立断地踏冰渡海截杀,丹麦也迟早会被迫将更多注意力转移到日德兰半岛上。在之后的历史上,丹麦人也确实和德意志人围绕日德兰南部的石勒苏益格地区,进行了漫长的拉锯战。即使他们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南部的领土还在,也迟早会因抽调过多资源而被瑞典人找到可乘之机。
面对陆地上越发强大的德国,首都就更不能换到半岛上了。
从其他北方国家的利益看,一个全面控制了厄勒海峡的丹麦对波罗的海周边的控制力太强,迟早需要找机会将其削弱。丹麦和瑞典两个关系不好的邻居各自控制一半的厄勒航道,是最符合波罗的海国家利益的安排。
后来的历史也证明了这一点。迟迟不愿意接受东部国土丢失的丹麦人在1720年的第三次北方战争中选择帮助俄国打击瑞典。虽然站对了边,但和谈时俄国人只顾着从瑞典的尸体上薅羊毛,却完全没提归还东丹麦的事。
而此时等待了半个世纪的丹麦人已经在哥本哈根这座“前线”首都投资了太多,其城市发展水平远远超过了丹麦境内的任何一座城市,丹麦也只能将错就错地继续保留哥本哈根的首都身份。
而随着军事技术和欧洲局势的变化,哥本哈根太靠近东部边境的劣势已经被北约和欧洲的共同防御抵消,从国家安全的角度上看,已经完全没有迁都的必要了。
在冷战中,虽然丹麦也是很靠近苏东阵营的国家,但真正的压力其实落在瑞典和芬兰身上。丹麦更警惕的可能还是已经被分裂的德国。▼
但难免还是会有迁都的呼声。
二战之后,一直不被丹麦重视的西部国土(日德兰半岛)与德国合作密切,工业经济发展迅猛,人口增速也比较快。目前,大约已经有一半的丹麦人居住在日德兰半岛上,传统上人口稠密的西兰岛(哥本哈根所在的岛)话语权正在被逐渐稀释。
而作为日德兰半岛上最大的工业城市,位于半岛沿海平原上的奥胡斯(Århus)成为了西部人民心目中可以担纲新首都的城市。但西部地区的民意毕竟还是只能作为一种呼声来看待,现在的首都人民自然是不会同意的,政府也不会承担昂贵的迁都支出。
只有一种可能能让丹麦人认真地讨论迁都:瑞典社会崩溃,或者至少是临近丹麦的瑞典西南部崩溃,对国家安全造成高度威胁。
放在过去,这可能只是茶余饭后的笑料。可如今,考虑到就在厄勒海峡边的瑞典城市马尔默已经有1/6的人口信仰伊斯兰教,这传说中的邻国动荡还真不一定不会发生。